通过旧书认识的作家

时间:2017-5-7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佚名 点击: 61 次

美不会委身任何人的,你不可能真正拥有它。

——《金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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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第一次听到这个奇怪的人名是在上初中时,记得是为了交作业,向父母讨教有什么日本作家可以介绍的。当时告诉我的是三个人,小林多喜二、川端康成,最后就是三岛。因为切腹事件,父母所在的部队还曾经展开过对三岛的批判活动,但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这个作家写过什么作品,只知道他是“右翼”、“为了拍电影自杀了,还死了个学生”。留学期间在名大图书馆看到三岛由纪夫的照片,一个留寸头的小个子穿了身浆得发硬的制服,挥舞着戴雪白手套的双手在发表激昂的演讲,下面的说明是“三岛事件”。但拿到他的文集打开,扉页上是一幅异常“安静”的照片:三岛微微低垂着头坐在自家客厅,目光躲避着相机,像是刚打碎了玻璃正在等待家长训斥的小孩一般紧张,然而从脸上明晰的棱角可以看得出,和以前看到的照片是同一个人。这个矛盾的人,同样也留下了大量难以捉摸的作品。我看的第一本三岛作品,就是从这个图书馆挖掘到的《日本文学全集》的第24册“三岛由纪夫集”,年由河出书房出版。多年后,又在旧书行得到这本书。精装的封皮,套在一个泛黄的硬壳里。书中收录了六部作品:《假面自白》(「仮面の告白」)《金阁寺》(「金閣寺」。以上长篇小说)《仲夏之死》(「真夏の死」)《忧国》(「憂国」)《剑》(「剣」。以上短篇小说)和《萨德侯爵夫人》(「サド侯爵夫人」。剧本对白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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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原名平冈公威,大正十四年生于东京的一个官僚家庭,其祖父原为殖民地桦太厅长官,因涉嫌腐败而遭到解职;到公威出生时,家道实际已经中落,一家人住在东京四谷的老宅里。祖母夏子出身较高,年轻时在宫内担任女官,非常强势的她占据了家庭的主导地位并独揽孙子的抚养权。平冈公威的幼年是在祖母的严格看护下度过的,并不算是美好的回忆,祖母对他的母亲很强硬,公威小时体质差,家长间微妙的关系也给他不小的压力。以上这些,都在日后的作品《假面告白》中有所提及。应祖母的要求,平冈公威六岁时被送进华族云集的学习院接受教育,到十二岁升入中等部后,祖母才允许他住回父母处。年,他在《学习院辅仁会杂志》发表了第一篇习作《酸模》。年9月经国文老师清水文雄推荐,在《文艺文化》上第一次使用笔名“三岛由纪夫”,发表了处女作《鲜花盛开的森林》(「花ざかりの森」)并连载至12月。这部作品于年11月成为三岛最早作品集的标题,此时他刚升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这时距二次大战结束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三岛由纪夫也两次接受劳动动员,被派到海军的飞机厂工作。到了年战败已成定局,日本政府提出“一亿玉碎”,欲与盟军进行“本土决战”,要求国民做敢死队。三岛感到决战和死亡不可避免,他写道:“我觉得总有一天一亿玉碎会变成现实的,所以那年我把每部作品都当作遗作来写。”他在海军工厂的宿舍里翻阅经典名作,尤其爱读托马斯·曼、王尔德和里尔克,还“把叶茨的戏剧译成歌谣”。2月,三岛被征召入伍,幸运的是军医误诊,认为他得了胸膜炎,于是将他遣返回家。在战败前最后的日子里,三岛自称处于一种“失重状态”,没有评论家和竞争对手的烦扰,尽管伙食是配给的,但却“不必担心前途、考试,也不必对未来负责”,他“住在小小的坚固城堡里”。虽然在作品中对死亡美学有独到的见解,三岛却坦承自己在战时是不想死的:“虽说我觉得总有一天会死掉,但还是惜命的。有些朋友胆大,防空警报响了还趴在床上不动,我可总是抱着没写完的稿子一头钻进潮湿的防空壕里去。从那坑里探出头来看远处大都市的空袭,很美……那是破灭与奢华的死亡盛宴,我看着它,就像是眺望远处的篝火冉冉升起一般。”这种颇为倒错的“失重状态”令三岛愉悦,在残酷战争的终末,他却像领了圣痕一般欢愉。8月日本投降,占据三岛青少年时代的所谓“十五年战争”(─)和军部一起倒台了,日本迎来了美国的接管和民主化改造,天皇再也不是“现人神”,“机关说”取得了全面的胜利。而对于三岛来说,战争的结束意味着“正常人生活”的开始和他那小小城堡的崩溃,一种战后日本人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体会到的空虚和丧失感捕获了他:“不幸——它随着终战突然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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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自白》是一部自传风格的私小说,但和以往的私小说不同,这部作品的内容有的源自真实、有的则是三岛的创作。书中的主人公“我”是三岛本人的一个写照,这个孩子打小就让大人头疼,他向客人宣称自己知道出生时候的事情,弄得祖母要他滚出去玩,以免被人当成白痴;“我”的幼年处于烦闷家庭的紧张气氛下,从楼梯上摔下来差点死掉,食物中毒到了临死体验的地步(人们看见了我的尸体),从此患上小儿癫痫。然而有一天,“我”被街上一位俊美的掏粪工人所吸引,注视了许久后,被他自身的活力和职业的悲剧性征服,决定“以后要像他那样”。这段描写隐喻了“我”的异常性,也就是“无法适应社会”的特征,当时和“我”同龄的男孩都梦想当上陆军大将,哪会有人想当掏粪工人?“我”在很多层面都表现出异常的取向:看到身穿铠甲的圣女贞德时憧憬不已,但被护士告知贞德是女扮男装之后立即“涌起一股厌恶”;读安徒生童话,却只爱看《蔷薇精灵》——里面有个年轻人在亲吻心上人赠送的蔷薇时被歹徒用匕首刺穿,还被砍了头;至于《渔夫与人鱼》,令“我”感兴趣的只是紧紧抱着人鱼,被海浪冲上岸的渔夫尸骸;“我”最喜欢的是一部匈牙利童话,在这个带有炼金术寓言色彩的故事里,一位衣着华美的王子为了解救妹妹、迎娶精灵女王,而接受死亡的考验,他被龙牙搅碎、被蜘蛛啃噬、溺水而死、烈火焚身、被马蜂和蛇钉刺、被扔进刀山、被倾盆大雨般的落石砸碎。但让“我”觉得不满的是,王子因为含着钻石而屡次复活,通过了七次死亡的考验,所以“这死亡是不完美的”。而且王子每次死亡时,“身上都没有一点伤痕”,这让“我”非常扫兴,于是“我”意淫了几个结局,在其中血腥地描写了王子之死的惨状,用来自我满足。不仅如此,“我”还喜欢玩打仗游戏,幻想着自己是被机枪打成筛子的士兵,满足地倒在地上。年轻男子的肉体美和死亡的痛苦,这种二律背反成了“我”异常欢愉的来源,终于在看到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后,“我”不能自已地射精了。日本战败,“我”掩饰着自己的性取向,步入战后的生活。尽管“我”曾将没有战争的日子想象得很恐怖,却发现并不难接受它,但这种接受是真实的吗?“我”追求女性园子,最终无果,园子嫁人后两人再次相见发现已经无话可说,此时“我”再次沉浸在独特的性幻想中,全文以“我”对着舞厅门口“肤色浅黑、容姿端正”的年轻流氓意淫而结束。《假面自白》年发行后立即成为畅销书,这部古怪又有些干巴巴的新式小说之所以如此热卖,恐怕是由于它或多或少地触及了日本国民内心深处的丧失感。和战后出生的“团块一代”不同,从战争中走过来的“战中一代”日本人多少都对新的社会形态有所不适,这并非是由意识形态和道德观所决定的,而是源自长期以来战时社会对人的异化。一旦被异化,便很难接受变革,即使表面上接受了,骨子里却还是会感到阵痛,或许这就是《假面自白》主人公的同性恋和受虐倾向所象征的东西:对社会的不适和逃避。异常的意淫,代表了对现实的反抗和自我保护,主人公被包在自己创造的小世界里,始终找不到出口。在四十年代末剧烈变动的日本社会,敏锐的三岛发现并捕捉到了这一点,将其定格在小说的一百页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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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中收录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金阁寺》发表于年,背景取自发生在年7月的京都金阁寺纵火事件。这部作品辞藻华丽,文笔异常优美而典雅,主人公是第一人称的“我”(沟口),出生在僧人家庭,在父亲描绘的金阁寺的壮丽幻想下长大;“我”天生口吃,不能连续说两句话,这个生理缺陷关闭了他和健全人交流的途径——语言是打开“我”通向社会的大门的钥匙,但是钥匙如今已经锈蚀。逐渐的,“我”变得十分自闭,口吃的毛病关上了通向现实的门,但在门的这一侧,“我”还有金阁。然而若干年后,“我”被带去京都,见到真正的金阁寺时,却大失所望,眼前的金阁哪里是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殿堂?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屋子,顶上的凤凰“跟乌鸦也差不多”。“我”从此在金阁寺担任侍僧,和心中的美一起生活,尽管它多少背叛了“我”的期望。三岛在书中安排了两个配角:普通人鹤川和身带残疾的柏木,这两人好比是透镜,通过他们,读者也可以从外部来看“我”的故事。鹤川为人温厚,曾一度让“我”对现实有了憧憬;而柏木聪慧敏锐,为人却阴狠无耻。《金阁寺》由于取材自真实事件,结尾大抵是没有悬念的,全文的精彩之处,我认为就在三岛通过“南泉斩猫儿”和“赵州戴履”的公案故事而描写的、各人对美的不同阐释上了。在第三章里,寺院的法师为众僧说法,举了《碧严录》中的公案故事:在大唐,中国池州南泉山有一位高僧,法号普愿禅师,因为山名,也叫做南泉和尚。某一天,全寺的僧人都出来锄草,突然窜出来一只小猫,大家追了半天才把猫捉住,但东西两堂的僧人都说小猫属于本堂,争论不休。南泉和尚见了,立即捉住小猫,把镰刀按在猫脖子上说:“道得即救却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僧沉默,南泉便把猫斩了。傍晚,南泉和尚的高足赵州归来,听老师说了事情的经过,一言未发,把草鞋解下来顶在头上便走出去了。南泉和尚叹道:“今天你若在,猫儿便得救。”这个晦涩的故事到底讲了什么道理?法师解释道:猫代表了邪念、妄想和烦恼,南泉斩猫,是当机立断,自己除去烦恼和迷惘的根源。虽然走的是残酷的修罗道,但斩了猫头,便也切断了一切矛盾、对立和偏执,这就是杀人刀。而赵州呢?赵州走的是菩萨道,对于迷惘和烦恼,惟有忍耐——连沾满了泥土、任人踩踏的草鞋都能顶在头上,这种宽大的胸怀还有什么容不下的呢?这才是活人剑啊。而在第六章,“我”在战后用同样的公案向柏木求解,后者却如是说:人在一生中都要碰到这桩公案的嘛,只是有时候形式变了,你不觉得而已。你可知道那猫有多美么?那就是凝固的美。猫从草丛里跳出来,大家都想要,可谁都得不到。为什么?因为美不会委身任何人的,你不可能真正拥有它。美就像蛀牙,它用疼痛证明自己的存在,无论你怎么舔、拔,它都真实的存在于此。直到你终于忍不住了,找牙医把它拔了出来,那又如何呢?当你看着这颗血迹斑斑的肮脏龋齿,你会怎么想呢?“就是这个?难道这就是让我疼得受不了、还在我体内生根的根源吗?现在怎么看都只是个死掉的脏东西啊,真的是同一颗牙么?究竟是什么因缘让它在我体内扎根,给我带来如此痛苦?它存在的理由是什么?这理由在于我吗?抑或它本身便是因缘?不,不是的,我手上的这个东西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它!”——明白了?所谓美就是这样的东西啊。美让人烦恼,可斩了猫又如何呢,斩猫和拔牙一样,只是把美从身体里剔除出去,但这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美是不会消逝的,即便猫死了,猫的美还是存在哪。赵州头顶草鞋,就是在讽刺这种解决方法的简单粗暴,因为他知道,要根本解决,只能靠忍耐蛀牙的疼痛。“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便追问柏木:“你是哪一个呢?南泉和尚么?还是赵州呢?”柏木答道:“哎,究竟是哪一个呢?就目前来说,我是南泉、你是赵州;但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变成南泉、我会变成赵州呢。这桩公案就像猫的眼睛一样随时在变哪。”在小说的结尾,“我”不愿自己的精神世界继续被金阁所束缚,放火烧毁了金阁寺。正如柏木所说的,“我”准备了安眠药和刀子,想在纵火后自裁,用南泉的方式解决烦恼。火起之后,“我”突然想在金阁之巅的究竟顶和寺庙一起被焚,但却打不开门锁。“我”顿悟了,一把火可以烧掉金阁,可到头来还是打不开门,连自己的死地都不能选择,就像无法改变天生口吃的命运一样,这样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于是“我”逃出火海,一口气跑上山。金阁被包裹在烈焰中,噼啪的声音像是“无数人的关节在一起扭动”,天空中弥漫着金砂般的粉尘。“我”盘腿坐下,从衣袋中取出刀子和手帕包裹的安眠药,扔进了谷底,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我想“像一个下工后会抽支闲烟的人那样活下去”。因此,和《假面自白》不同,《金阁寺》的主人公在最后一刻拥抱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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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要说的是书中收录的短篇小说《忧国》,作品发表于年,年由三岛由纪夫自导自演拍成电影短片。作品的背景是年2月26日发生的“二·二六”事变,舆论认为这部作品表现了三岛的极右思想。但不仅是如此,三岛在《忧国》中探讨的不单是尊皇的问题,而是由此引申出去的对终极美的追求,这可以看作《假面自白》中超现实意淫的一个延伸:非现实的、在痛苦中获得悦乐的死亡美学。这种死亡的缘由是对理想和效忠对象的究极追求,后者是非特定的,可以是皇室、军队,也可以是妻子——从这一点来说,作品中描写的切腹和圣塞巴斯蒂安乱箭穿身拥有同样的目的,只不过前者套上了皇道军人的外壳。

三岛由纪夫,这个与战后日本相背离的孤绝者,和他自己的作品一样难以捉摸。

题图:金阁寺

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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