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可以治疗白癜风 http://m.39.net/pf/a_5702798.html 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 四四 7. 一夜无梦。但这不是造成我失眠的根源,的确,即使我把羊数到一万只,即使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忘掉一切,我还是不能睡——纠缠着我的除了陷入绝境的李惠曼,还有刚刚死去的“铁犁”。它出于对我的爱甘愿掉入我的圈套,而我出于对李惠曼的爱不惜违背良心设了圈套。爱的本质是什么?牺牲?抑或自私?或者是一种复杂的存在?它应该识破了我,可它到底成全了我。一想到它为了向我表忠心而背叛不能背叛的海温堡,从而受到惩罚,我就感到羞耻。这羞耻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我,使我悔恨,也使我疼痛。 人间的黑夜蔓延到了海温堡,我看不到“铁犁”,也看不到李惠曼。我相信有它在,李惠曼绝不会再轻易自寻短见。一想到他们即将面临的窘迫,我的悔恨和疼痛便又加深了一重。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一截树桩一样苦苦等待。我真希望记忆能在瞬间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可显然,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在海温堡,记忆是逐渐惨淡起来的,并且直到变成婴儿的那一刻才会彻底消失。不管怎样,我可以在唱过九遍“咪釼乌昂,咪肯内薠斯。咪啦无嘿呦门,咪啦无弗兌”之后,能够通过那个漩涡似的、烟袋锅状、碧绿碧绿的洞看到他们,这于我来说也算是天大的恩惠了!尽管为此丢掉了“铁犁”的性命,而我也背负了沉重的包袱。但毕竟,人总要比狗重要。 第二天一早,尽管明媚的气息扑面而来,鸟儿在泛着光泽的绿意间轻快地鸣叫,溪流奏出的音乐比往常还要美妙,然而失眠造成的眩晕仍然牢牢地困扰着我。我本来打算这一天什么事都不干,而是翻来覆去地通过那个洞看着他们。但我的计划被酪酥打断了,她一反常态地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大米饭,番茄鸡蛋,糖醋排骨,外加一盆玉米碎粒清汤。我突然想起来这餐饭和她初次迎接我时一模一样。这是她第二次为我做饭。不知为什么,冥冥之中,有一丝模糊的不祥之感划过心头,像流星一样,倏忽一下就消失了。她破天荒地露出笑容,似曾相识的久违的笑容,眉眼像极了奶奶庙里的三奶奶。 “旋风叔,你看!”就在我差异她的表现时,她递给我两张脑袋大的彩色照片。我突然就明白了,她的变化来自于这两张照片。她说过她在人间时是个摄影师,而能够使一个摄影师露出笑容的自然是满意的照片,就好像农民种出满意的庄稼一样。 我在一张照片上看到了我——一个陷入思索和痛苦的愁眉不展的老人!丑陋无助且惊骇万分!原来我眼前闪过的那一片耀眼的亮光来自于她!或者,她时不时的消失一直是假象,而她实际上一直像等待捕食的兽类潜藏在某处窥探着我,等待着某个值得她按下快门的场景出现。另一张照片上则是死去的“铁犁”,只见它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僵硬的四肢枝杈一般朝四个方向伸展开去,毛发也变得毫无光泽。使我迷惑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拍下这样不堪的瞬间呢,并且对此表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难道摄影师不喜欢美好的事物,而偏爱不美好的事物?这一点和农民完全不同,农民只会对饱满的麦穗、谷穗、高粱穗、玉米棒等带来的伟大的丰收产生出自豪感,而干瘪又贫瘠的收成会把他们推进暗黑的深渊,或者这暗黑的深渊能把他们的活着的尊严和勇气碾压成碎片,从而给家庭和亲人带来深重的伤害。 在听了酪酥的讲述之后,我才算真正认识了她,也真正理解了摄影师的含义,并且对她萌生出激烈的敬佩之情。 酪苏说,她在人间时酷爱摄影,在大学期间深受悲观主义影响,决定要以毕生精力和智慧拍摄人注定要遭受的苦难、悲观和绝望。她之所以经常性地玩失踪,完全是因为职业惯性所驱使,于海温堡,她这个初来乍到者还葆有关于人间的清晰的记忆,为此,她一天天外出寻觅,就是为了能够找到人间的苦厄和黑暗,因为她的心灵还需要它们的慰藉和滋养。可海温堡毕竟是海温堡,而不是人间的大凉山、彭阳、玛多……在这儿,尽管她全心投入工作,甚至比在人间时花费的心血更大,但她一天天地什么也拍不到。为此,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冷漠又神秘。并且经常性地不辞而别,有时一连消失好几天。后来她凭着常年积蓄下来的职业敏感感觉到我身上有“货”,于是,便像等待捕食的兽类潜藏在某处窥探着我。于是,有了我眼前闪过的那一片耀眼的亮光。于是,有了那两张照片,也有了今天丰盛的早餐和她破天荒露出的笑容。 她曾受雇于一家报社,在社长的欣赏和鼓励下,她拍下了大量揭露社会底层不为人知的生活照片,甚至,她多次到艾滋病村进行专访,记录下了一个个悲惨的故事。后来,她把摄影机对准了环境污染,拍下了被污染的河流、浓烟滚滚的工厂、漫天飞舞的黑色铁雨、濒临死亡的尘肺病患者……社长先于她收到了恐吓信,但他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支持她,甚至还在报纸显要位置大肆报道,为此彻底激怒了企业主和当权者。在一个由于加班而晚归之夜,四五个蒙面大汉把他围在电梯里暴打了十几分钟,导致他三根肋骨骨折,脾脏破裂,大脑出血,幸亏送医及时保住了性命,但他出院后就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直到她死,都没能见到他。 在暴力和恐吓面前,她没停下来,反而,暗下决心要和那隐藏在暗处的恶势力周旋、较劲。社长失踪后,她也过上了颠沛流离的逃犯一样的生活。即使身处险境,她也没有放弃以影像记录和揭露那些存在于现实中的罪恶和不堪。 有一次,她被人抓住,那些人捆绑住她的手脚,把她扔在一个废弃的机井房里,当时正值寒冬腊月,透骨的冰凉和剧烈的恐惧立刻钻进了她的身体,但她强忍着不挣扎,也不喊叫,而是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他们把一团蘸了汽油的脏棉布塞到她嘴里,一边狞笑着一边辱骂她,并且还轮番往她身上撒尿。在将近三个小时的炼狱般的时间里,她被烟卷烫,被针扎,被倒悬者挂在房梁上晃荡……她以为她熬不过那一次,可谁知他们误以为她死了,在几番试探之后四散而去,幸亏她命大又活了过来。 第二次遇险是在一个综合性商场,当时,她和一群女人挤在搞促销的床上用品前,她平时喜欢这个品牌,却苦于价格不菲而舍不得购买。她的确太大意了,她的心思全在那柔软润滑的布料和精美大气的花样上面。等她感到胸前一阵剧痛,鲜血随之喷涌而出时已经晚了。她一直记得医生把一枚黄铜色子弹扔到白铁盘子里时发出的短促又刺耳的声音,那枚子弹没有任何弹跳便静止了,像渗着血的眼睛一样盯着她看,似有不甘,又似有愧疚。经过这些骇人的事件,她曾想过放弃,也像社长一样消失于无形。毕竟,消失不可耻,而众目睽睽之下的退却更无耻。可这短暂存在了几秒钟的念头却使她羞愧——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鄙视她,唯有她自己不能!她的灵魂属于相机,她爱它,甘愿为它担惊受怕,甚至牺牲性命。由于是小口径手枪,或者是她肩负的使命的护佑,她再一次逃脱了死神的魔爪。但开放性气胸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她的肺部抵抗力严重下降,这使得她出院后备受胸口疼痛的折磨,这种剧烈的刺痛时不时就会袭击她,不分白天、黑夜,她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把前胸狠狠地抵到桌角,靠着桌角的力量使疼痛略微减弱一些。她还得小心翼翼地规避感冒,要不然很容易惹上肺炎,进而导致更为棘手的胸膜炎。 在她静养的那段时间,她沉浸在舒伯特的音乐之中,《小夜曲》《野玫瑰》《音乐瞬间》……她一首接一首地听下去,甚至,她感觉自己被那私密的、清晰明了的、炽热又浪漫的调子征服了。她唤醒了身体内另一个自己,一个喜欢安逸、宁静、简单的小女人,甚至,她站到她面前试图说服她,恳求她,甚至命令她放弃记录那些罪恶和不堪。就在她的意志即将松动之时,贝多芬出现了,他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和《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彻底改变了她的下坠状态,那雄厚又悲壮的力量把她托举起来,鼓慰她挑战并抗争命运,超越并升华现实,坚持并实现理想。 之后,一个偶然的机缘,她卷入了一宗诈骗房产案。涉案的多是60岁到90岁之间的老人,他们用自己毕生积蓄买来的房子,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别人的财产,还被强行赶出家门,而不得不露宿街头。她就是在一个雨夜目睹了十几个老人跪在广场上痛哭的场面之后,才决定再次以身犯险的。那些跪着哭泣的老人丝毫不惧怕雨淋,他们像木头一样对雨从小到大的变化毫无觉察,即使膝盖泡在水里也岿然不动。为此,她拿出积蓄的多半雇了一个爱国情怀深重且没有家庭拖累的古稀之年的老头儿充当她法律意义上的父亲,那机敏又勇敢的老头儿在每一项环节中都表现得非常出色,他裤兜里的录音笔和嵌在拐杖龙头处的针孔摄像头起了关键作用,而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真实又充沛的第一手证据。就在她向公安机关报案后的第二天,她死了,死于车祸。车祸现场很简单,她在绿灯时走上人行道,而一辆本应该静止等待的别克昂科拉全速驶向她,就好像她并不存在……她没有看到肇事司机脸上的漠然和冷笑,但在场的其他人看到了。她死了,死不瞑目!她本以为自己白死了。可事实上,她花重金雇的老头儿继续了她未竟的事业。他带着厚厚的资料跪倒在公安局门口并恳求他们为那些失去房子的老人们做主,并且为死于横祸的她主持公道。他跪在伸缩门旁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像一块石头一样高举着“为民请命死而后已”的牌子,不辱骂,不呐喊,他以沉默呼吁、对抗。最终,诈骗房产案得以成功告破,涉案房产80余套,涉案团伙除了社会闲散人员之外还有公证员、律师、警官等维护公平正义的工作者。她并不知晓这些,毕竟,她死了,她已经生活在海温堡。案件侦破之日,她在海温堡遇见了老头儿。他告诉她,事儿办完了,办好了!她先是惊愕,毕竟她从没委托过他。但随即她就笑了,她笑着扑向他。老头儿说为了庆祝自己平生以来干得最出息最光彩最伟大的事儿,他犒劳了自己一整瓶五粮液,不成想自己的消酒能力已经大大萎缩,而不像年轻时那么旺盛,所以一睡便再没醒来。 酪酥的讲述结束之后,她跟我说要以游泳的方式犒劳一下自己,毕竟游泳能够使人彻底放松。自从重生在海温堡,由于挪不开心头的暗影,她从没正儿八经地游过泳,只是偶尔跳进院子里那条像蟒蛇般匍匐着的二尺来宽的小溪中潦草地冲洗一下而已。她以此惩罚并警醒自己。现在,她终于可以解下自带的金箍了。她笑着朝我挥挥手,转身朝院门走去。她轻快的身影美妙极了,像水,像云,也像仙鹤。我真希望能够从心底产生那种火燎火燎的羞涩感,但心底偏偏像覆盖着一层迷雾,待我拨开迷雾,却发现李惠曼在那儿躺着,她朝我露出诡异又迷人的微笑。 湛蓝的天空和红岩石的墙面静默着,院子墙根处的大瓷碗里残存着一些水,但它再也倒映不出“铁犁”伏身喝水的姿态了;那一簇簇剑形叶子看起来比平时愈加坚硬,颜色也苍翠了许多;母鸡们在躺在木栅栏下洗尘土浴,它们不时发出沉闷或欢快的叫声……此时,没有酪酥,没有“铁犁”,一切仿佛静止了——尽管一切片刻都不会静止。我第一次感到寂静,或者说寂寞带给我的不安,这不安持续扩大,像水落在宣纸上,迅疾又不可阻止地洇染开去。 “咪釼乌昂,咪肯内薠斯。咪啦无嘿呦门,咪啦无弗兌。”我不由自主地唱起来,尽管音调悲怆,但我知道唱过九遍后,我就能看到辗转一夜想看而不得见的东西。生怕这咒语失灵,我一遍比一遍唱得卖力。就在我唱到第七遍时,由于按捺不住激动,我稍微有点分心,而把目光瞥向院门处。天呐!刘汉庭正倚着院门朝我这边看,他瞪瞢着两只眼睛,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皱纹散了开去,看样子他来了有一会儿了!一想到他可能知晓了海温堡的秘密,我立刻感觉到四肢瘫软,心脏也擂鼓似的上蹿下跳。“铁犁”临死前叮嘱我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泄露秘密,除非甘愿提前转世到人间,从婴儿开始重新体验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之苦。我还没体验过从年老活到年轻直到变成婴儿的过程,还不能仓促转世,毕竟人在人间的那一生要亲自目睹和经历太多不堪承受的重负。 “你神神道道念叨个啥嘞?!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清。老伙计,你瞧我带了啥?哈哈,咱们老哥俩喝两口,好好喝两口,不想人间的烦恼事儿了。除了胡心愿,我已经忘得差不多干净了。” 听到这儿,我那擂鼓似的上蹿下跳的心顿时平稳下来。还好,刘汉庭什么也没听到。使我不解的是,胡心愿明明死了,按照常规,她应该能够来到海温堡和刘汉庭相聚,毕竟,她和我母亲一样也没犯过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但我母亲还不是被分配到了“那边”?我本来打算一见到刘汉庭就把胡心愿已经死去的消息告诉他,好让他舒畅舒畅。可我不敢,我怕他又没完没了地哭。他那恶鬼狼嚎娘们儿样的哭,我在人间时就听腻了。 “铁犁嘞?”我们喝到脸皮微微发麻时,刘汉庭忽然想起了“铁犁”。是啊,搁在往常,“铁犁”应该趴在地上,或者欢快地穿梭在我们中间。它去哪儿了?难道我能告诉刘汉庭他为了忠诚于我泄露了海温堡唯一的秘密,从而轮回到人间受苦,并且,它还救了李惠曼一命?为了我自己,我要像攥紧布袋口一样攥紧我的嘴巴。 我沉默着不说话,任凭我的老伙计刘汉庭一遍遍地盘问我。甚至在他发火过后终于哭起来,我也没有丝毫动摇过。 “喝吧,老伙计,喝吧,喝吧,喝吧!”刘汉庭放弃了对“铁犁”的追问,他也不再哭了,而是一杯一杯地劝我喝酒。有好几次,我看见他让酒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一直流过脖颈和前胸。我以为他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并没多想。可我到底低估了他。 “说吧,老伙计,说吧,有啥好隐瞒的?‘铁犁’嘞?”在我醉得歪倒在地时,又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刘汉庭的盘问。他到底没喝多,他是清醒的。 “死了!都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真相。但他不相信胡心愿死了,更不相信她可能去了“那边”。为此,他非要刨根问底,非要像我一样亲自看看。 “咪釼乌昂,咪肯内薠斯。咪啦无嘿呦门,咪啦无弗兌。唱吧,唱吧,唱吧!你唱九遍!连唱九遍!”泄露了海温堡的秘密之后,我立刻清醒了,但我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 当我的老伙计对着湛蓝的天空吟唱那美妙的咒语之时,我的身体开始萎缩,我能确定的是我并不后悔,也不再恐惧——“铁犁”忠诚于我,而我忠诚于他,有什么错呢?他高亢顿挫的音调像忽闪着大翅的鹰隼飞跃树梢和层云,我仿佛看到那碧绿碧绿的漩涡似的洞徐徐开启…… (完) 四四,原名赵海萍,女,生于年,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第十三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发表于《清明》《十月》《长江文艺》《四川文学》《野草》《星火》《牡丹》《阳光》《滇池》《红豆》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渐入佳境》。散文《我的母亲》入选年度河北散文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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